（1）
废铁填埋场里的空气总是不太新鲜，但对E39而言这些根本都无所谓，作为由无机物构成的存在，他不用呼吸，更无需吃饭和睡觉，只是拖着那条不太好用的右腿，一瘸一拐穿行在机器残骸之中。很多残肢断臂与人类身体相差无几，即使有断面处伸出的连接线，看上去也极其恐怖——不过被那些东西包围的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人类，身高也比人类高出很多，他的制造者说这样是为了给人带去压迫感，然后那个男人就死在了一次枪击事件中。
“我累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可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这样想着，E39在一片空地上坐下，准备切换为低功耗模式。
“你……还活着？”
是谁？谁在说话？突如其来的声音让E39警觉起来，启动红外探测仪四处扫描，终于在不远处的铁块后面发现一个人影。是追兵吗？他下意识地将手切换成射击形态，对准目标。
“太好了，看样子你很有精神呢。”
这次他听清楚了，是个女孩的声音，扫描发现的轮廓看上去也很小，不像能构成威胁的存在。
不……等等，万一是诱饵……可扫描仪确实没显示出还有其他人。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女孩所在的位置，慢慢越过铁块探头去看——这时他才知道，为何她明明听到声音还一动不动。
女孩趴在地上，用残破的防毒面具艰难地呼吸着，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她膝盖以下的位置竟然空无一物。
“我还不太习惯这样……所以，能来帮我一把吗？”
E39立马把女孩拽起来搭在背上，“太残忍了。是谁把你扔到这地方的？”
“没有，是我自己走丢了。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E39感到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为什么走丢会走到垃圾场来？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如果再不离开她就要死在这儿了，那种事可以之后再问，于是他启动了左腿的全部马力开始前进，只有一条腿能够使力，速度是下降了，但并不意味着走不出去。
“对了，你叫什么名——”
“闭上嘴，减少呼吸，不然有毒气体会冲进你的鼻腔。”
女孩便听话地低头不再发言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她又开口道：“你有没有感觉我们很像？”
“很像？可我是人工智能，你是人类。”
“不是说那方面啦。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的腿都有问题。”
“你在同情我？”
“机器人也懂什么叫同情吗？”
E39察觉到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现在就放松警惕还太早了，又不能因此说教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啊。
真正让他不理解的是，好不容易逃到这里，现在为了救一个人类又原路返回，自己的情感回路优先级是这样的吗？生产时并没有特意强调要重视感性，机体本身的用途也不是为了处理情感问题，如果这个“缺陷”被人类用于设下陷阱，譬如在出口处将他射杀，那又该怎么办？
“我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好多了……”
“是的，已经快到外面了。”
城里最大的废铁填埋场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每天大约有10吨重的垃圾被运送，或者说是“遗弃”到这，根本无人处理，久而久之有些残留的能源从遗骸中泄露，污染了空气和土壤，没有生物能在这里长时间存活。
“抱歉。其实外面对于我来说太过危险，但又没法忽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该不该出去。”
E39在犹豫。他想放下女孩，只是她走不动路，将她留下这种行为是机械也能感觉到的“残忍”。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一个机器人，总不可能说是来捡废铁卖钱的吧。”
他的成像器微微转动，环视着周围。
“我背叛了人类，所以被他们记恨。”
（2）
在人工智能普及开来并且屡见不鲜的今天，模仿人类外形生产人工智能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他们之中有的甚至能够做到以假乱真。据说某位科学家曾做过一个测试，给拥有男孩外表的人工智能伪造证件并让他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直到有一次他在足球赛的时候当守门员，结果被足球打坏了胳膊，露出机械组织，这个闹剧才在众人的埋怨下收场。
不过，E39是个例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从诞生起就这副模样，如果说是想要“让人类感到害怕”的话，那说不通，因为人类也许更害怕与自己外貌相差无几的智脑，而不是他这种进门都要弯腰的铁皮大块头。
人类究竟想从人工智能身上得到什么？一些研究者提出了这个议题。满足感？保护欲？施虐的快乐？人工智能的用处还有多少？自以为是的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甚至市面上的人工智能换了一代以后都还没得到结果。而对曾工作过的地方来说，E39只是被雇佣的保卫者，与任何人都没有特殊关系，所以除了完成命令，他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为什么？难道那些人对你不好？”
“并非如此，只是我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而在他们眼中，这是不被原谅的。”
女孩看样子难以理解他说的话，沉默了半天，才想要转移话题来回复心情：“先把我放下来吧。”
“可你这样子没法走路。”
“没关系的。能帮我个忙吗？”
“我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帮助人类的。”
女孩笑了笑：“你会不会修东西？”
“修理机械的话，倒是会一些。”
她歪了歪头，看着眼前格外高大的家伙。
“我想要你在这附近找一些零件，然后把它们拼成义肢。啊，当然了，要先把你自己的腿修好才行……”
“只有这样而已？”
“嗯。”她快速地点了点头，“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会用我的名字来和你交换。”
E39从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条件，名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本身也没有这东西。不过既然是人类的要求，从她身上又体会不到什么恶意，按照他的职责，就必须去做。
他启动透视仪开关，开始在成堆的废铁底下寻找有用的道具。里面有些东西在他看来还有价值，人类却把它们当成垃圾丢弃了，多么没道理的事情。
“小麻雀，我亲爱的小麻雀。飞，飞，飞到丛林中……”
动作停止了。他听到身后传来的歌声，根据声纹识别，毫无疑问是女孩唱出的。这里的毒气还没完全消散，防毒面具又撑不了多久，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在……唱歌。
“一根羽毛掉下来；飞到丛林中，再也看不见。”
E39转过身去：“还是停止吧，你会中毒的。”
“可我只是觉得无聊，所以要唱歌啊。你快一点的话，我就不唱了。”
她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还是说，你担心我？”
“……”
难以理解。
E39很快在深处找到一些零件和一块记忆合金，将力气集中在双手上以后举起几百吨的物体都不在话下，更别说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铁块，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先制造出类似马达的部件用连接线安装在右腿上，接着拿起记忆合金轻轻贴近女孩的膝盖。
“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材料创造义肢，也许会有些疼痛。”
女孩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盯着自己的腿，E39在合金表面切割了几下，它就很听话地变成了小腿曲线的形状，将膝盖箍在中间，再用一些连接线绑紧，另一条腿也大同小异，他看着逐渐变化的合金，心想以它的品质，在没被丢弃之前一定做过重要的工作。
“来试试活动吧。”
他拉起女孩的手，后者愣了一下，才跟着他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一个不稳又差点摔倒，还好被他及时接住了。
“奇怪，我本来应该很习惯的才对，果然是材质问题。”
“现在我们能走出这里了。”E39完全不理会女孩的自言自语，“不过要先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落脚。”
“啊，对了。我还没说名字呢！”
女孩叉着腰，“我的名字嘛……现在暂时是克丽丝塔儿，你可以叫我克丽丝。互报名字是礼仪，我都告诉你了，所以你也要说自己的名字哦。”
“我没有名字。只有启动编码EMC39005，其他人都叫我E39。”
“那可不行！你明明是为人类服务的，却连名字都没有，这样会显得他们根本不把你当回事！”
“我无所谓，事实上许多人工智能直到报废都没有名字，也许是人类认为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
克丽丝清了清嗓子。
“大卫·金格。”
“这是你给予我的名字吗？”
“不要说得这么隆重，只是为了有个更快加深印象的方式。说实话，从刚才开始这个名字就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好像除了它再没有其他更适合的了。”
“叫‘大卫’的名人也很多。”E39思索着，“大卫·科波菲尔、大卫·林奇、大卫·鲍伊……”
克丽丝看上去有些不满，“不是David，是Dave。你的名字是Dave。”
“啊，我记住了。”
金格感到这女孩有些难相处，他以前从没和这种类型的人打过交道，甚至连“被取名”的经历都是头一次。
“那么，好吧，克丽丝塔儿。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你之前说过自己与人类有矛盾对吧，所以我们不能太张扬，要掩人耳目，悄悄地活动，就像杀手似的那么做。首先离开这个看着就很恶心的大型垃圾堆，然后——我希望你能够护送我去一个地方。”
克丽丝坚毅的眼神与刚刚判若两人，让金格有些意外，难道说现在表现出的才是她的本来性格？
“因为我的数据库中有整个城市的地图，所以这并非什么难事。除了市中心那块被封锁的地区要进入有点难度，以你的力量或许不会贸然接近。”
“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要去那儿。”
“……为什么？”
疑问并不代表担心或者不相信，金格只是——以他的话来说，“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想要通过市中心进入封锁地区，只能从早已废弃的“玛门桥”上突入，而它被封锁的原因则是很久以前就变成了故障失控的人工智能们的聚集地，它们宛如游魂一般守护着身后的废墟，不让任何有生命的物体踏进这里一步。
“如果向你透露太多，这个任务就会失去意义了。”
克丽丝盯着金格转动的“眼睛”，“还是说，你在烦恼‘报酬’？”
“我早已经被人类舍弃了，再讨要报酬好像有些不解风情。”
他在想，自己没有足够幸运逃到这里来的话，不久以后也可能会变成那些疯狂机械中的一员。人工智能没有“同胞”的概念，自然也没有对伙伴的认同感，一旦失去了理智，它们就全部都是敌人。
这个名叫克丽丝塔儿的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她失去了双腿倒在这里，又为什么想接近对人类来说极度危险的地方？事情早已超出了金格的理解范围，他以为小孩都会像被他救下的那个一样又乖又听话……不，算了，那是造成自己被人类敌视的原因，事到如今说再多都没有意义，他是只管执行命令的设计，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他必须为人类而活，为人类而死。
（3）
那真是一段糟糕透顶的记忆，糟糕到他不愿再回想。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在乎，就连克丽丝塔儿都无动于衷，他却如同被控制了似的无法醒来。人工智能不会做梦，可“梦魇”毫无疑问是形容它最合适的词语。
“你知道的，我没有回头路，克丽丝。”
金格带着机械电流的声音伴随他的脚步在空无一人的桥上回响，“他们都说人类会与人工智能和平相处，但大多数人做的只是拿我们取乐。我并不奢求你理解这种感觉，实际上我也不理解人类，我们像一个彼此纠缠的莫比乌斯环一样陷入了怪圈。以人类的思维来说，那些失控的人工智能与我是同族，同族之间是很难下杀手的，我却能以拧螺丝的方式轻易拧断它们的脖子。这很难理解，对吗？”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讨论这种打打杀杀的话题，你在来到这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是个杀手吧？”
金格停下了脚步，看他的状态，克丽丝觉得自己说对了，不禁流下冷汗。
“我对‘杀手’这个职业没有明确的定义。雇佣我的人实在太多了，也有你们口中所谓的‘好人’——当然，是在把‘杀手’定性为‘坏人’的情况下。”
“什么好人坏人的，真的很难懂，只要你不会在这把我杀掉就行了。”
“不一定。按照经验，在这里杀死你，尸体不仅不会被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能够解释成是暴走的人工智能所为，到那时人们还会说，‘居然无视大人的警告擅闯禁地，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金格说的话头一次让克丽丝感到不快，哪怕她明白这只是绝对理性的机械脑作出的假设。人工智能会开玩笑吗？也许他在那一刻真的动了想要杀死克丽丝的念头呢？接着她又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既然是听命令行动的，没有人让他杀人，他就不会做，这只能证明她还是忍不住用人类的惯性思考了。
“那个，我说——”
克丽丝话音未落，金格就先一步行动，冲到她身前，把她整个身子压低下去。
异常的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像是蛇的嘶嘶声，又带着微小的喀嚓喀嚓声，听得人汗毛倒竖。
“是‘它们’。”
克丽丝瞬间理解，那些疯狂的家伙马上要来解决擅闯这里的不速之客。
“在那里，我看见了。”金格的手变形成枪械状，“而且，它们是冲着你来的。这些家伙身上大概都装着热感应成像器，我没有体温，它们就不会攻击我。”
她环视周围，并没发现哪怕一个异常的身影，疑惑之余金格以惊人的速度将另一只手化作利刃，穿透了从桥下向他们扑过来的人工智能的胸口。
“这些卑鄙的家伙还会从死角突然袭击上来，克丽丝，要躲在我视线看得到的地方。”
话虽如此，与尽头那些残垣断壁不同，桥本身相比刚建成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也就是说，所有的情况，从他们刚踏上桥的那一刻就已经一览无余。
“太疯狂了……”
像是成群结队猎食的野兽，一只发现了猎物，越来越多的伙伴便随之聚过来。它们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没人能解释缘由，而人类也只是选择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土地作为它们的斗兽场。
“咣！”
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击中前方的机械脑门，它发出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后抽搐几下，倒了下去。
……还没完。金格通过桥的振动感知到周围有更多该死的野兽，得尽快加速前进。
克丽丝也察觉了什么，仰头对金格说道：“你不用顾虑我，先把它们解决掉才是正事！”
“可你是我要保护的对象，如果你受到伤害，我就无法完成命令。”
说着，他又开枪射击了不远处蛇形人工智能的头颅。
“命令？有人给你下过命令吗？——啊，后面！”
“铛！”
人工智能的反应速度不俗人类，应该能够从这里杀出重围吧，克丽丝这样想着——但只是被动防御也不是办法，他们现在身处大桥正中央，从刚才开始就几乎无进无退，耽误了不少时间。一边注意敌人一边带着克丽丝前进实在太难了，于是金格在停止脚步片刻后想出了一个点子。
“克丽丝，坐在我肩上。”
“啊？”
克丽丝听到这话有些不知所措。
“无论是走在我后面还是我前面，风险都很大。既然如此，只能让我带着你一起移动，这样能够及时反应。”
“不是不可以，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踏着他的手爬了上去。金格大约有两米高，这样的体型如果是个人类会很有安全感，不过现在克丽丝却只能感受到他全身上下冰冷的机械外壳。
确认克丽丝已经坐稳后，金格开始加速。他在做“杀手”的时候很少用这招，会发出很大的响动引起目标警觉，现在倒是无所谓，周围只有一群比他还招人烦的家伙。
天色已经黑了，幸好他装备着夜视系统，看清敌人不算难事，它们不知道是否因为警惕，也没有成群结队地攻过来，目前这个数量，还在能解决的范围——这样想着的同时，又一只被他的子弹击中而倒下。并不很聪明嘛，还是说暴走之后，连脑子也被烧坏了？
“克丽丝，我有一个问题。”
“嗯……”克丽丝为了防止掉下来，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问？”
“不需要报酬是一码事，我必须弄清楚你的目的。你想去的那地方到底有什么？”
“所以说，你真的现在就想知道吗？”
金格左右手各开一枪解决掉两只，“告诉我吧。”
克丽丝犹豫着，过了半天才开口：
“图书馆。”
“那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刚变化成剑形态后刺穿的人工智能身体，把它甩到地上，“我没听说过。”
这个时代的造物没听说过当然是正常的，克丽丝想道，在真正到达之前不应该告诉他，说出来也一无所获。
“啊，不说这个，我们是不是快到了？”她决定用自己最拿手的转移话题来忽略关于“图书馆”的事情，指着前方道：“你看，越来越近了。”
“把你送到那里以后，任务就结束了吗？”
“怎么能结束呢，你必须跟着我一起进去，不然我怎么回去呀？”
话音刚落，金格突然停下了。
“呃，我只是开个玩笑，嗯……”
“不。”他的视线转向后方，“我听见了，是个大家伙。”
速度比之前杀死的那些都要快，重量也完全不逊色。它是从哪里来的？十二点钟方位吗？
——下一秒他就猛然理解了，同时迅速做出反应，那么短的时间里来不及攻击，那就只能……
“小心！”
“克丽丝！”
居然是从水里！
克丽丝只感觉天旋地转，从金格的身上脱离开来，或者说，是金格在被那家伙袭击前一秒主动把她扔了下去，整个人失去力量，狠狠坠落在地。意识消失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如同龙卷风过境般肆意摧毁一切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和不远处挂在桥上，一动不动的金格。
（4）
“祝你生日快乐，安妮。来，吹蜡烛吧。”
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小女孩深吸一口气，大口吹灭了前方的蜡烛，身边的父母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做的好棒！我们来一起切蛋糕，好不好？”
女孩高兴得快跳起来了，“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切蛋糕！”
“先别急哦，妈妈还给你准备了小礼物呢。我们马上就拿回来，猜猜是什么？”
她目送父母走出房间的门，然后默默闭上眼睛猜想着礼物的实体。会是自己最想要的公主裙吗？还是会说话的泰迪熊？
不一会，门外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撞击声，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出任何响动。
妈妈，好慢啊。明明一家人只有她生日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就算是要制造惊喜，也太磨蹭了些。
“处理完目标了吗？”
“是的，并且没有惊动无关人士。”
E39站在阴影中，身后两具倒在地上的躯体已经停止了呼吸。
据他所知，这二人打着科学研究旗号进行非法人体实验敛财，因此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他们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只不过，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无关人士？”
“……他们房间里还有一个将近6岁的孩子。”
“那好，我要你把那孩子也处理掉。”
“为什么？”
E39头一次对他的雇主提出疑问。即使是以人类的视角去看，孩子也是无辜的，他不明白对方怎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以他们俩的个性，孩子估计也被改造过。为了避免多事，你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
“我认为您并不需要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只是个执行任务的机器而已，要你理解这些太难了。劝你在被发现之前赶紧动手，可别小看了孩子的胡闹能力。”
“可——”
雇主毫不犹豫终止了通讯。
现在想来，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还以为你是对所有人类都一视同仁的神”，如此这般。
要彻底了解人类是做不到的，他们爱撒谎，善变，说一套做一套。没有人能够以不带偏见的视角看待身边的同族，但人工智能不同，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人工智能眼中都只是“人类”，他们当然会这么想。
E39——大卫·金格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刚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怪物正步步逼近克丽丝。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对人、对物，对世间一切施以平等的爱或恨，像那样绝对公正的天平，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自己在为要不要杀掉孩子而犹豫的那一刻起，“背叛”行为就产生了。最后他是逃跑了，亦或是为了保护那孩子只身对抗雇主？无人在意，那不会影响这个星球的发展。
天平依然倾斜，克丽丝塔儿是给予自己名字的人。她不能死，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左手还能活动，那就变成机枪试试吧。理论上这双手能变成所有的武器，他却只偏好使用匕首和手枪，他的雇主们也很喜欢。不过现在没有“雇主”让他做这样的事了，如此强烈的“想要守护谁”的心情，被人类随意驱使又抛弃的他未曾体验过。
向前瞄准，随意开火，用光所有子弹，在不伤到克丽丝的情况下，能打穿那家伙的身体。
子弹打在钢铁外壳上，穿透，嵌进去，毁坏精密的内部结构。不难，比杀人类要简单。金格在它身体上留下好几排弹孔后注视着它逐渐停止动作并缓缓倒下，整个桥都在震动，而这样恐怕也只能做到让它无法行动而已，真是不得了的存在。
他将手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从桥的栏杆上翻下来，废铁填埋场里处理过的右腿又开始有些使不上力气，能动倒是能动，再加一个人的重量勉强没问题。
“克丽丝，你还好吗？克丽丝。”
金格摇晃克丽丝，后者却没有要醒的迹象，他只好将克丽丝抱起来向前走，比起那些废铁来说她轻多了。
根据他的了解，这里原本是一片极其繁华的商业街，紧邻市中心，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但在人工智能入侵以后就变样了，人类为了压制这些“反叛军”花了不少力气都没完全胜利，最后退而求其次牺牲这个地区换来了暂时的安定。有传言说暴走的人工智能原型实际上属于同一家公司，大脑中有统一的控制码可以被激活，这个说法到现在还无人公开表示肯定或否定。昔日的繁华不再，人类曾生活过的痕迹却还历历在目，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触景生情。
封锁地区的地图也可以从数据库读取，唯一的遗憾是他不认识那个叫图书馆的建筑，地图上也没有标示。
“……听名字像是什么严肃庄重的地方吧，或是教堂一类的宗教场所。”
“奇怪，你不知道图书馆，却知道教堂？”
明明同是人类起源时代的事物，书本早已失传了，宗教却还留着。至今仍有人乘着飞船去城里的教堂祷告，这有什么意义吗？上帝不存在，人工智能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等等，克丽丝，你醒了。什么时候？”
“刚才。”她眨了眨眼，“能先把我放下来吗？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金格蹲下，她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这里的地面有好多已经出现裂缝了，我们小心一点吧。”
于是克丽丝在前，金格在后，就这样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寻找着目的地。金格有些疑惑，连他都不知道图书馆在哪，克丽丝又是怎么知道的？
“大卫，你身上有可以计时的东西吗？我想看时间。”
“我有这个功能，现在是……1点42分。普通的人类在这时候应该都睡着了。”
“你想说我不是普通人？”
“……”
果然还是很难应付。
“喏，到了。”
金格随着她的话音抬头望去，面前这座古希腊风格的建筑应该是所谓的图书馆了。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真让人够难找的。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图书馆，当然是放书的地方啊。”克丽丝上前试着推了一下门，并没有锁，只是因为太过老旧而发出吱嘎声，“准确来说，是纸质书，也就是book。这里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仍然只存放纸质书的图书馆了。很了不起吧？”
“纸质……书？”
好像确实在人类发展中的很长一段时间，有纸这种东西作为媒介，后来人类以数据流代替纸张成为约定俗成的习惯，纸质书就消失在了大众视野中，究竟孰优孰劣，也只能让历史来见证了。
克丽丝哼着歌走进门，金格随后跟上，看来她心情不错，他这么想着。
（5）
“小王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接下去说，‘我今天就要回家去了。’然后他忧郁地说，‘我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旅程更加更加困难……’”
“……你在读什么？”
克丽丝闻言合上书，“《小王子》，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故事。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它的纸质书。”
难道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地球上最后一个图书馆，只是来看童话的吗？
“我可以看那本书吗？”
克丽丝点了点头，把书递过去，“当然可以。”
人工智能看书是没有意义的，他的大脑只要接上数据库就能从云端读取任何东西，不需要像人类一样加以记忆，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人类所享受到的纸质的平缓触感，第一次接受新知识时的惊喜，对他而言都不存在。
“我觉得你可能不太会喜欢看书，对吗？”克丽丝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那就听我说说话吧。”
说完，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席地而坐，开始在上面画东西。
“你一开始就带着这些？你是怎么拿到它们的？”
“在说这个之前，先猜猜我要画什么，猜对了我就会告诉你它们从哪来。”
他思忖片刻，“有32%的概率是风景，54%的概率是人像，还有8%是极其精密的仪器分解图，剩下6%是乱涂乱画。”
“你是在开玩笑吗？”她笑道，“我不要你用概率论分析，而是要你的直觉。”
“直觉？任何行动都是经过思考和计算的，根本没有办法能够第一时间传达出来——”
“画好了！”
当女孩自信地放下笔并把纸上的内容展示给他看的时候，他终于肯发问了：“这是什么？”
“是你。”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我。你画的明显是个人类男人，他有棕色的头发和凌乱的胡茬，哦，右眼角还有一道伤痕。”
克丽丝笑了：“如果将来能够有办法把你变成真正的人类，那这就是我理想中你的模样。”
“是啊……但我无法成为人类，你知道的。”
“仅仅是外貌也不行吗？”
金格托着他的下巴，“我不能……我不能这样。人类会厌恶我。人类厌恶与自己相似的东西，我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已经能够追上他们，假如再拥有那种外形……”
“没关系的，人工智能们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都活跃着，而且都与人类相处得很好。我们会这样做，大卫。”
金格在思考。就像他无法理解什么是人类的同情和同理心一般，在玛门桥他差点让克丽丝塔儿陷入危机之中，那些报废的人工智能为了报复人类会无所不用其极，即使不与自然界争斗，残酷的程度也丝毫不减。
人工智能也说谎。他们跟人类学了太多，以至于各种各样的，美德与恶德混杂在一起，被塞进主板芯片里，需要的时候才一股脑拿出来。
“大卫，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没有。”
他动了动脖子，瞳孔缩小，发出僵硬的机械声。
“你就是。”
克丽丝伸出手去，触碰他冰冷又坚实的无机手掌。
“有时候我多希望你是个人类。”
“……”
“我的这双腿是在事故中失去的。那是核动力飞船的一次试飞，由于没有掌握好雷雨区的位置导致坠毁，所有人都从上面摔了下来，我和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奇迹般的事情是，我落在了一片矿脉的软性保护罩上，只伤到了腿。”
“我对那件事有印象。”他的“眼睛”转动了两下，“大约在三年前，数家媒体报道过这件事，从那以后对核动力飞船的研究几乎停滞了。”
“是的，但——”她叹了口气，“没人知道那片矿脉的存在。我被人发现以后，他们都说没看到，我的五感又不会骗人。于是三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跟矿脉相关的消息，却至今都一无所获。”
“你知道矿脉的大概位置吗？”
“绝对在这座城市里，我能肯定。”
“地图上并没有标记。”
“是啊，所以我每一个地方都找了，最后只剩下这个图书馆。”
“这就是你无论如何都要来的原因。如果不遇到我，你还会来吗？”
“也许吧，但比现在要困难得多。”
“……你是故意算准了我会在那时候来到废铁填埋场？”
她噗嗤一声笑了，“那是意外，真的。”
金格耸了耸肩，“万一。我是说万一，连图书馆里都没有你想要的怎么办？”
“你就和我一直在这里待到世界毁灭。”
克丽丝突然踮起脚尖，金格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便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撞上书柜，碰掉一堆灰尘，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克丽丝的脸凑了上来。
实际上克丽丝就算再怎么踮脚也够不到金格“嘴”的位置，他实在是太过高大，不俯下身子，克丽丝就只能吻到他的肩上。但这就已经足够了，偌大的房间内，一时除了静默再无其他。
“……埃斯特拉原石。”
“你果然知道。”克丽丝结束了“仪式”，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所以是人造矿物，对吗？”
“不完全是，原本是自然界的矿石，与人类研究出的人造元素融合后发生了反应，就变成了那样的存在，软性保护罩估计也是他们设下的，附加了光学迷彩效果，为的就是实验不被一般人发现。”
“他们到底要用那些做什么？”
“我想……我从某个雇主那里听到过，也许它会被用作一种‘新能源’，来代替副作用巨大的核能。不过这只是人类的构思，具体如何我并不了解。”
“大卫，你后悔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他愣住了。
“后悔？”
“后悔来到这世上。”
他思考着，“是那个男人把我制造出来的，对他我毫无怨言，而且生下来就为人类服务是我的职责。”
“又来了，你总是说自己的行动都是为了人类，难道你没有打心底里想过要为自己做事吗？”
金格低下头注视着她的蓝色眼睛，说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从你真正觉得自己的意志开始超越他人的意志时，你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工智能了。”
他不理解。始终无法理解。
“你还想从这里出去吗？”
“我要读完这本《小王子》再说。”
她笑得格外灿烂，与刚刚严肃的样子判若两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克丽丝塔儿？
“不过，我有些累了，所以你来念给我听吧。”
说完，她席地而坐，重新翻开故事书，“喏，从这一页开始。”
“这是命令？”
“不，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反正你也不用睡觉。”
他还是缓缓接过了书，认真地阅读着纸上的每个字。由于年代久远，纸张有些泛黄，有的地方还被虫蛀了，这些痕迹见证着它作为许多历史见证者中的一本，书写人类的喜怒哀乐。
“从这里……开始。”
金格坐下，克丽丝靠在他身边。他学着人类的模样刻意清了清嗓子，把那些词汇化作电流共振。
“……小王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接下去说，‘我今天就要回家去了。’
“然后他忧郁地说，‘我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旅程更加更加困难……’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一个婴儿一样，然而我却觉得，他就像是笔直地沉入一个深渊似的，我竟一点也没有办法拉住他。
“‘越是重要的事情，反而越是我们看不见的……’‘是啊……’‘就好像爱上一朵花一样。’
“‘假如你爱上了一朵花，那花长在一颗星星上，那么趁夜仰望星空真是再甜蜜不过了，因为满天都是你爱的花。’
“‘到了晚上，你会仰望星空，我的星星太小，没法指给你看它在哪里，这样反倒更好，因为你会为了找出我的那一颗星而努力仰望星空嘛。’
“王子又笑了。‘孩子啊，我真喜欢你这笑声。’
“‘我就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我会在上面笑给你听。——当你的朋友看见你望着星空发笑时，他们一定会觉得很惊讶……’”
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听到轻微的鼾声，克丽丝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她大概很长时间都没有合眼，所以睡得格外香甜，也格外安心，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像一个小女孩。
金格的机械身体能够感受到她起伏的呼吸，他也想体验呼吸的感觉，氧气穿过肺部，经过循环变成二氧化碳再呼出，这是身为人类活着的证明。
“小麻雀……”
鼾声停止了，变成了别的声音。金格仔细去听，是歌声，她在梦里还在唱歌，而且是那一首。
“我亲爱的小麻雀……飞，飞……飞到丛林中……”
“一根羽毛掉下来；飞到丛林中，再也看不见。”
他随着唱起来。也许有些跑调，但没人在听。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直到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
【完】
*b站读客科幻征文参赛作品，也肯定得不了奖就是了，所以才在这里发出来存档